知道黄永玉其人是从读沈从文的作品开始的，沈先生早年的文章中写到，他有这样一个自小流落他乡的亲人，如何含了一种湘西人的坚硬和灵性，在读那本大书——生活，如果生活的苦难没有把他的灵性耗尽的话，他理应能够表达生命的光辉。

因为沈先生的提醒，开始留心黄永玉的创作，读到的黄永玉第一篇文章是《太阳下的风景》，很平静很日常的文字，却将“从文表叔”在时代沧桑中的孤独、冷清、淳朴、倔强，表达得让人忍不住要歌哭。

黄永玉是一个画家，以画谋生，但一手文章充满天趣：《老婆啊，不要哭》《这些忧伤的碎屑》《从塞纳河到翡冷翠》《吴世茫论坛》《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等，还有几本漫画集，每一个题目伴以简单勾勒的图画，都可以看见曾经沧海的达观和睿智，其中一副题为“流落他乡的人啊，嫁到深山的女”，将生命在无声无息中的生灭与无所归依的流浪浓缩在一声轻轻的叹息中，让人过目难忘。从此知道黄永玉是一个涉笔成趣，眼前无处不风景的人，一个从生命的苍凉体贴出诗意的人，一个将世事的纷忧洞察到拥有平常心的人。

(资料图)

终于，看到了黄永玉的画，在湖南省博物馆，算上很多很多年前看过什么名堂也没有看出的汉代女尸，这是我第二次到这个博物馆看展览。

进门后就被黄永玉不太讲原则的色彩和构图牵引着，直到把所有展品一起看完。其中有不多的几件雕塑：《挤在一起就不冷了》《雨》《一个不随和》，仍然是类似小品的漫画风格。摆在门厅入口的《新时代不再忧伤》，也不是那种靠材料堆积出气势的大件，而是轻巧地暗示出一种舒放与轻盈。有一小部分丙烯画，题材基本上是西洋风景，是中国人眼中的西洋景，但很难说有多么特别。最多最激动人心的还是黄永玉式的中国画：《西洲曲》《梦底老梅树》《天问》《悲回风》等，题词是这些作品至关重要的部分，有些作品只有看了题词才可会心，譬如《大家张伯驹印象》，没有题词便无法体会黄永玉笔端的生命的寂寞的底色。

对黄永玉的中国画作技术分析非我所能，我能说的是印象和感受。

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走到今天，早已显出穷窘之相，但黄永玉的中国画一派生机盎然，它们不再纯粹得苍白，不再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同时萧瑟荒寒、弱不禁风，不再因循萎缩、似曾相识，它们有一种装饰意味，有一种俗，但意趣不凡，又有一种雅致。

也许是这样的，黄永玉的中国画的魅力，正在于融通了一些早已固执封闭的对立的美学范畴而拥有一种张力，正像他的为人，他度尽劫波，老而苍劲，但童心未泯，老而妖媚，他有点玩世不恭，又庄敬严肃，他的心性是贵族气、文人味的，又不失平民品质，不失生存的狡黠，有书斋书卷陶冶出的气性，又有浪子的和荒野的禀赋，是盐水中泡过的，又像温室中成长的，有点坏，有点精明，纯粹到可以掺假，挑剔到随缘随俗，清浊一体，雅俗一身，最传统又最现代。

性格与生命的张力演绎出审美的张力，这种张力使得黄永玉的画虽然不具有中世纪大师们那种挤迫天地的原创性和气派，却打破了传统文人画的矜持与文弱，虽然不能有类似爆炸的大气磅礴的倾泻与挥洒，却荡漾出一片朗朗的天空，又因为传统的薰染和打造而精致，仿佛刻意，又仿佛毫不经意；仿佛涤尽繁华，又仿佛春梦依旧。

最让人费解又必须解释的是，他的色彩是杂乱又单纯的，是静穆又温暖的，即使嘲骂也内含热力，即使愤激也不忘轻松。也许，这一点温暖和轻松正是黄永玉——一个老而妖媚的精灵可以入时入世、可以雅俗通吃的窍门。

（不止二十年前的旧作，收在《君自故乡来》一书里，湘潭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作者简介

孟泽，湖南双峰人，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有我无我之境》《两歧的诗学》《王国维鲁迅诗学互训》《洋务先知——郭嵩焘》《何所从来——早期新诗的自我诠释》《何处是归程——现代人与现代诗十讲》《广陵散——中国狂士传》《君自故乡来》《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等，曾主讲《光明日报》“光明讲坛”、《南方周末》“华人精英论坛”、湖南教育电视台“湖湘讲堂”。